在出走与返回之间:评江子《回乡记》的乡土中国叙事
当我们谈论乡土文学时,常常会陷入两种预设:一种是田园牧歌式的怀旧,另一种是苦难深沉的悲情叙事。而江子的《回乡记》,则以一种冷静却又深情的非虚构书写,超越了这两种范式,为我们呈现了一部转型期中国乡村的纪实图。《回乡记》以“出走、返回、他乡”三辑,通过十四篇散文,记录了赣江以西这片土地在时代洪流中的变迁。在2022年8月25日,《回乡记》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。
传统的中国乡村,是以祠堂、族谱、族长为核心的宗法社会。在《回乡记》中,我们能看到这种秩序的余晖,比如对族中长辈的记载、对家族往事的追溯。但更触目惊心的是它的瓦解。祠堂依然是地理中心,但其精神凝聚力已大为减弱;春节的仪式仍在继续,但更多是出于惯性而非内心的敬畏。取而代之的,是以核心家庭(父母与子女)为单位的、更具流动性的个体化社会结构。书中描绘的年轻一代进城购房、离散于各地,传统的乡土社会正从一个坚固的“共同体”,变成一个松散的“联合体”。
千百年来,农民的身份与土地牢牢绑定。而《回乡记》中的农民,他们的悲欢离合大多与离开土地有关。书中《购房记》《建房记》等篇章深刻揭示了这一点。农民一生的积蓄,不再主要用于购置田产,而是用于在城镇购买商品房,或是在老家宅基地上修建一座象征身份与尊严的楼房——这常常是一种“面子工程”,甚至很多时间无人居住。这种行为的转变,标志着农民与土地的传统关系已经断裂,他们从土地的守护者,变成了在城乡之间寻找机会的迁徙者。
江子用大量篇幅书写了那些正在或已经消逝的乡村文化符号。《练武记》这一章中的祖父,一身武艺却面临无人可传的境地;那些掌握着传统木工、砖瓦手艺的匠人,在工业化预制件的冲击下逐渐失业。更深刻的危机在于语言,下一代乡村儿童大多操持着标准的普通话,那些生动传神、蕴含着独特世界观的方言词汇正在逐渐被遗忘。这些技艺和语言的消亡,不仅仅是职业或工具的消失,更是一种生活方式、一套意义系统的消亡。
《回乡记》的伟大之处在于,它没有让宏大的主题淹没具体的人。相反,它通过一个个血肉丰满的个体,让我们触摸到时代的脉搏。
伯父曾水保是书中一个极具悲剧色彩和代表性的形象。他本是一名品学兼优的中专生,是当时可能通过知识改变命运、走向更广阔世界的精英,却迫于家族压力回乡务农。他的一生都在理想与现实、远方与责任的矛盾中度过。伯父后来成为村里的电力师傅,他一边连接着象征着现代文明的“光明”,自己却始终身处传统的“阴影”之下。他是无数被时代和家庭责任所耽搁、所牺牲的乡村知识青年的缩影。
作者江子本人,以及他笔下那些通过读书、打工,成功出走的同辈人,构成了另一个复杂的群体。他们是乡村的骄子,却也彻底改变了故乡的面貌。书中有深刻的自省:正是他们鼓励家人离开土地,客观上拉低了故乡的人口居住率。他们拥有了城市身份,却在精神上无枝可依。他们对故乡怀着一种赎罪心理,这种复杂情感驱使江子的书写超越了简单的怀念,充满了理性的审视与批判。他们回乡,既是为了寻找慰藉,也是一次次在精神上的自我审视。
相比于父辈的沉重与挣扎,书中出现的更年轻的子侄辈,则呈现出一种悬浮的状态。他们生于乡村,却与土地没有情感联结;他们向往城市,却难以在其中真正扎根。他们的身份认同是模糊的,既非纯粹的农民,也非真正的市民。他们是全球化、网络文化塑造的一代,其价值观与行为方式,让作为观察者的作者也常常感到隔阂与困惑。他们是乡村未来的悬念,也是最让人忧虑的所在。
《回乡记》在艺术上的成功,为如何书写这个复杂时代提供了宝贵的范式。江子强调书中人物皆有原型,事件皆有依据。这种“非虚构”的写作立场,赋予了文本一种强大的信服力和文献价值。它不是虚构的文学想象,而是基于田野调查的、扎实的社会记录。
江子曾是一位诗人,这深刻地影响了他的散文语言。他善于用诗意的、形象的比喻来包裹沉重的现实。例如,他将村庄比作“一条历经沧桑又身披锦绣的鱼”,将自我的乡愁形容为一种“隐痛”。这种语言策略,让读者在美的感受中,体味到更深的悲悯与苍凉。
作为从乡村走出去的知识分子,江子同时拥有“局内人”的体验和“局外人”的观察。他是乡村的儿子,对故乡饱含深情;他又是观察者,能够跳出情感,用理性的眼光去分析和批判。这种视角的不断切换,使得《回乡记》处于情感之暖与理性之冷之间,既不滥情,也不冷酷,达到了一种平衡。
我们或许都来自一个不同的下陇洲村,我们都在经历或目睹着类似的变迁。江子的写作告诉我们,乡愁不必、也不能只是一种沉溺于过去的挽歌。真正的乡愁,是一种清醒的认知,认识到故乡正在无可挽回地逝去;同时也是一种勇敢的行动,去记录、去思考、去理解这一场巨变的前因后果。
他为消逝的乡土立传,实则也是在为漂浮的我们寻根。在每一个“出走”与“返回”的故事里,我们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《回乡记》因此不仅仅是一部关于乡村的书,它更是一面镜子,映照出我们这个时代普遍的他乡感与共同的精神乡愁。而这,正是它最深刻、最动人的力量所在。(文/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李旻琪)







